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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|父亲带血的存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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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临终前,交给我两张存单,一张金额为1000元,一张金额为4500元,存款日期都是2011年10月18日,存款定期一年。父亲去世后,这两张存单成为父亲留给我的唯一信物,我时刻把它揣在身上。

一转眼十一年过去了,存单上的字迹已变得模糊,只有留在存单上的血迹还依稀可见。这几天,我决定对两张存单进行转存处理,眼看着父亲亲手交给我的存单原件即将消失,我仿佛与父亲做再一次诀别,忧伤的波澜顿时在心海中泛起。

时光追溯到2012年8月4日。这天早上,我的同事加好友辛贵先生开车陪我回老家,要将病重的父亲接到县人民医院住院。一路之上,我的心情非常压抑。时值夏盛,连续多日的高温把大地烤得一片滚烫,空气中弥漫一股呛人的热浪,而我却寒心透彻!

接父亲去医院是父亲要求的,说是住院,其实是他选择了永远的离去。父亲一生不相信医院,七十岁之前没有打过针,八十岁之前没有输过液,他一生坚强而乐观,最忌讳的词就是死亡。他常说如果有一天,我住院之日就是我生命的终结之时。就在昨天晚上,父亲在电话里说:“看来这次阎王爷真的要下狠手了,只怕是在劫难逃,你接我到医院去吧”。我和辛贵到达老家时,父亲早早地收拾好了换洗的衣服,静静地坐在大门前,看我们到来连忙起身相迎。

父亲看上去很疲惫,显然昨晚是一夜难眠。他没有急着上车,支撑着的身躯在房前屋后转转悠悠,今天的院子打扫得非常干净,所有的农具在小屋内摆放有序。一向坚强的父亲此刻变得脆弱而敏感,他一边望着树木、竹林,一边喘喃喃唠叨:“唉,这些树长高了,这园竹子,好青翠,中午到竹园里乘凉,那真地凉快哩!”父亲在与一草一木做最后别离,一举手一投足流露着对家园的挚爱,对生命的眷念。接着,父亲又把目光投向屋前的棉地里。这块棉地,多年来父亲拖着年迈的身躯辛劳地种植棉花,羸弱的生命守望着微薄的希望。今年的棉花,由于父亲患病无力打理,如今已枯萎焦黄,凋零的花瓣散落田间。我突发奇想,是不是这些草木也有灵性,见主人即将离去,它们才选择枯萎死亡。父亲接着感叹:“电视里,时常唱向天再借我五百年,莫说五百年,假如让我年轻十岁,我可是跑风的后生啊,就是再给我五年时间,我也能种五年棉花,完成我存上一万元钱的心愿。看来,人算不如天算,我只能打扣了”。说完,父亲从怀里掏出两张存单,递到我手上说:“这点钱,我一直舍不得花,晓得你现在很困难,留给你应急时用。”我惭愧地低下头,沉默不语,因为那段时间,我真的特别无奈无助,穷得只剩下一把文字,孤独得只有几个文友。父亲又说:“我的后事从简,将就这钱办吧,我死后,请你把我和你爷爷埋在一起,我只有三岁时你的爷爷染病去世,今生没有尽孝一天,死后让我守灵千年。”我用有些发抖的手接过父亲的存单,流着泪劝说道:“爹爹,你百年之后,不想和妈妈在一起吗,她离开我们整整二十五年了,肯定有些想你了,你们在一起,好歹有个照应,不好吗?”父亲说:“那就随你的意思办吧,这件事,我也犟不过你了。”说完,他才缓缓地钻进轿车。

父亲饱“读”诗书,是远近闻名的故事大王,最擅长讲的故事是《说岳传》和《薛仁贵征东》,读字为何冠以引号,因为父亲没有跨过一天学校门坎,他的书全靠听别人讲述后记忆的。记得是七十年中期的一个冬天,父亲到了一个水库工地上修水库,每天晚上总有上百号人听父亲讲故事,父亲把《说岳传》讲得扣人心弦,荡气回肠!当时工地上有几个造反派头目,知道此事后,反映到公社的政法部长口里,说工地上有人讲“黑书”,传播封建流毒。政法部长连夜组织七八个机械民兵要逮住父亲,然后挂牌游乡。那夜,父亲讲述的正是岳飞被秦桧所害,皇帝十二道金牌命岳飞撤兵南归。岳飞仰天长啸:十年心血,毁于一旦!说到这里,父亲脱口而出背诵那首千古流传的《满江红》,父亲的声音沙哑中含着悲壮,高深的词句经父亲化浅显与通俗,让没有多少文化的群众也心领神会。一行执法人员当即被父亲的故事镇得瞠目结舌!当父亲宣布: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明晚分解,意犹未尽的民工才像潮水一般散开。此刻,政法部长来到父亲的身边连连夸奖父亲的故事精彩,还用商量的口气请父亲再讲半个小时,父亲推托不掉,故事接着开讲,散去的人潮立马又涌了回来。

2012年古历二月二十,是父亲八十八岁寿辰,我诚邀一些亲朋好友为他祝寿,年近九旬的父亲精神矍铄,童心未眠。他很有兴致地向晚辈们炫耀他的拿手故事,全然不顾这群后生都是弄笔杆子的文人。那天,著名作家陈集亮先生现场赠寿联一幅:“满肚故事,悲欢离合,曲曲折折方为美,终身操劳,酸甜苦辣,平平淡淡才是真”。

没过几天,父亲便染病不起,他就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,终于到了报废期。特别是进入夏天,他只能靠少许流食维系生命。这回遵循父亲意愿,要求进医院,也是我不得而为之。2012年8月7日,这天是立秋日,我的父亲乘着一缕秋风,驾鹤西去。

时光再次追溯到2005年。

这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,小雪节气刚过,时序便郁结一片灰暗与湿苦。这时,我的生活陷入低迷,正如我上文所描述的“穷困得几剩一把文字,孤独的只有几个文友。”八十岁的父亲来到我的身边,及时给我鼓励与安慰。

那是一个清冷的午后,我独坐办公桌前,对外张望,我突然看到父亲走进单位的院子,冬日里的父亲更显苍老,只见他行色匆匆,步履蹒跚,走上台阶时,几乎一步一个踉跄。父亲坐在我的对面,没有指责,没有怨怒,只是冷静地做出了一个决定,他说:“我有三年没有栽田了,真还有点闲得慌,现在种棉花收效蛮好,我冬里把两亩田转要回来,栽上棉花,争取有生之年还存上一万元,也力所能及地减轻你的负担啊。”

父亲说到做到,八十岁又开躬耕陇亩,尽管收效低微,却乐此不疲。

父亲去世后,村里的人时常讲述父亲的种棉经历,件件充满辛酸。这里,我为微信朋友奉献两个故事作为例证。

第一个故事:有一年的中秋前夕,父亲的棉花满田吐絮,如繁星点点,父亲累死累活地抢收棉花,日以继夜蜷曲在棉田里伴着月亮摘“星星”。实在忙不过来了,他出钱请来邻村一个六十多岁的婆婆帮工。谁知这个婆婆新交的七十多岁的“男朋友”醋意大发,赶到父亲的田头吵闹不休,还喊来智力障碍者儿子到场助威。几次企图行凶。直到路人“拔刀相助,”怒斥无理父子:“你们不要欺人太盛,人家也有儿子,虽然现在虎落平阳遭犬欺,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小心回来找你们算账!”这对父子才悻悻离开。

父亲知道我中秋节会带家人回乡过节,立马对左邻右舍反复叮嘱,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。父亲这样说道:“我的儿子性情我了解,自己受到欺凌多半选择忍让,但只要家人受到委屈,他一定会找人拼命的!还有我的孙子现在也门长树大,脾气比他爸爸火爆得多,莫惹出祸来不好。”有人说怎么不叫你的儿孙为你出口气?父亲马上纠正:“身正不怕影子歪,人争闲气一场空,出气有必要吗?

后来有好事者这样总结描述:八十多岁的公公请六十多岁的婆婆捡棉花,遭七十多岁的绑腿围攻,还请来五十多岁的儿子助阵,自己四十多岁的儿子和二十多岁的孙子却浑然不知。

第二个故事:父亲卖了棉花存款那天,拿着存单沾沾自喜过马路,不幸被本村一个骑摩托车的年轻人撞到,双手倒地血流不止,瞬间染红存单。年轻人立马要送父亲去卫生院,父亲活动了一下身体后说:“没有大碍,你走吧。”旁边有一个人劝说:“伯伯你不检查一下吗?至少也要把伤口包扎一下呀!”父亲说:“伤口包扎了,反而不透气,不利恢复。再说,这伢儿也为难,他年幼的儿子又得了大病。我虽然为难,但为难人何苦为难为难人。”从此父亲的存单上标注起血色的痕记,而“为难人何苦为难为难人”这句话,成为我家乡的“名人名言”。

行笔至此,我想草草收尾,因为再多的语言,也难表如山的父爱。我就借我的文学恩师、著名作家高立先生赠给我的诗句,作为此文的结尾,以呈画龙点睛之美。

残门锈锁久不开,灰砖小经覆干苔。

无名枯草侵满院,一股辛酸入喉来。

忽忆当年高堂在,也曾灶头烧锅台。

恍觉如今只形影,故乡无人诉情怀。

迁居他乡几十载,重归故里似客来。

门口空留教子棍,从今难入双亲怀。

愿天下父母健康长寿!

(作者 彭东权)

来源:红网常德站

作者:彭东权

编辑:李彩虹

本文为常德站原创文章,转载请附上原文出处链接和本声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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