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栏语
三湘四水,县域热土。这里奔涌着湖南经济最深沉、最活跃的力量。
红网·时刻新闻推出湖南县域经济观察《我们奔县吧》。
“奔”,是奔赴,是奔流,更是奔向希望的生动实践。我们将以财经地理的视角,穿越山河、叩问沃土;走进机器的轰鸣、街市的烟火、稻浪起伏的田野。这既是一次对湖南县域“家底”的立体盘点,也是一场对区域动力的清醒探寻。
第七站,寻访武陵门户——石门县。

红网时刻新闻记者 肖世锋 王诗颖 王杨 秦楼 石门报道
武陵山脉深处,澧水自西北而来。
在湘鄂边界,一道天然隘口被山水硬生生“切”开,对峙如门——这就是石门。
独特的地貌,造就了“楚蜀通津”的咽喉地位,也是隔绝内外的天然屏障。
它曾长久地处于封闭与开放的拉锯之中,门内是千年文明的薪火传承,门外是奔腾不息的时代浪潮。
从土司制度下的封闭边城,到如今“橘茶兴业、产业富民”的开放格局,石门县的每一次脉动,都在叩问:如何让“山门”变“城门”,让山水桎梏成为发展优势?
答案,在那扇随时代缓缓洞开的“石门”深处。我们沿澧水行走,顺山路穿行,探寻这座千年古县从封闭到开放、从边缘到枢纽的进化密码。

石门航拍。
一座山:武陵为屏,千年的馈赠与桎梏
壶瓶山,海拔2098.7米,它不仅是“湖南屋脊”,也更像一道横亘在石门与外界之中的屏风,既守护,也围困。
早在7000年前,皂市遗址的先民就在这片山间河谷点燃了稻作文明的火种。
“在著名的皂市下层文化遗址中,已经可以看见稻作、家畜养殖的痕迹。” 石门文史专家、《石门茶传奇》作者唐明哲说。
生产方式的这场变革,让文明跨越了一个巨大的门槛。澧水流域也因此成为湖南文明谱系最为完整的一个区域。
据清《石门县志》记载:“石门四面皆山,鸟道羊肠,舟车罕至。”
武陵山脉连绵不绝,造就了地理的隔绝,也在历史上成为天然的军事堡垒。
元末明初,添平守御千户所在此设立,从此,长达402年的土司制度深深扎根,成为湘鄂边土家族的政治文化中心;山脉中隐藏的磷矿、煤炭资源,为后来的工业崛起埋下了伏笔。
然而,山的阻隔和封闭的地形,让石门长期处于“偏安一隅”的状态。“八山一水半分田,半分道路与庄园。”这句流传已久的俗语,道尽了石门人对“路”的渴望与无奈。
“以前走澧水,靠的是‘桡夫子’(纤夫)拉船。”唐明哲这样形容那时的澧水码头,满是“脚夫”,扛着橘箱、茶包往外运,即便有澧水航道与茶马古道串联,山货外运仍然“逆水行舟一天仅三十里”。
直到新中国成立初期,石门全县工业产值仅42万元,农业产值占比超95%,大部分山区群众“靠天吃饭”的格局也没有改变。
山的制约,让资源富集成了“沉睡的宝藏”:北部磷矿储量虽居全国前列,却因交通闭塞,只能依靠马帮与木船缓慢转运;优质的柑橘与茶叶,也难以走出大山。
但山,在给予桎梏的同时,又赋予了石门独特的资源禀赋和坚韧不拔的性格。正是这种“山性”,塑造了石门人敢闯敢拼、不屈不挠的精神,为日后的“突围”埋下了伏笔。
1965年,全国的“三线”建设全面启动,石门“靠山隐蔽”的地理特点,反而使其被纳入国家战略布局。
七家大中型企业相继落户,依托山区矿产资源,磷化工、电力等产业逐步兴起。
到1978年,全县工业产值较1952年增长47倍,实现了从传统农业县向“农工并举”的历史性转型。
山的馈赠与桎梏,如同一体两面。石门人敬山、惜山、靠山,更懂得向山外谋路。
这座被山环绕的县城,始终在与山的博弈中寻找着平衡,试图将“八分山地”的劣势,一点点转化为独特优势。

壶瓶山。
一条路:关山飞渡,从茶马古道到立体交通网
“路”,是石门人刻在骨子里的渴望。没有路,山是囚笼;有了路,山是屏障,也是通途。
石门的路,最初与水共生。澧水作为湖南四水中最小的河流,却以雷霆之势冲积出湖南文明之始的摇篮澧阳平原,成为这片土地最早的“开放之脉”。
“战国时期,石门已纳入楚国版图。” 石门县文化旅游广电体育局副局长吴勇介绍,彼时的石门成为楚人西进巴蜀、南联黔贵的重要驿站。
到明清时期,茶马古道与澧水航道交织,形成了“北通三秦、南达湖广”的商贸网络。
“皂市老河街的古码头,曾是万里茶道的咽喉。”唐明哲介绍,咸丰年间,粤商卢次伦创办“泰和合茶号”,所制“宜红”红茶经渫水汇入澧水,最后远渡重洋。
“当时为了打通凶险的渫水航道,卢次伦动用了炸药炸除阻碍航行的巨石,到现在仍是石门人敢闯敢拼的精神注脚。”唐明哲说道。
然后水运的黄金时代逐渐落幕。1943年常德会战中,日军炸毁澧水航道礁石,导致航道淤塞十年。
水运落幕,陆路却未成形。在那个年代,橘农走在坑洼的土路上,挑着橘子翻山三天,烂掉一半。

直到新中国成立后,转机随之而来。
1970年,焦柳铁路石门段建成通车,铁轨第一次驶入了武陵山区,结束湘西北无铁路的历史。
“火车一响,黄金万两。”
随着汽笛的长鸣,铁路在石门与澧水交汇,积压已久的磷矿、煤炭等矿产资源开始大规模外运。通车当年,全县货运量较1965年增长12倍,石门也由此奠定湘西北铁路货运枢纽的地位。
铁路带来的不仅是物流革命,更激活了工业基因。
国家三线建设布局的石门磷肥厂、石门电厂等企业,依托铁路枢纽扩大产能,1978年,全县工业税收占比首次超过农业。
进入改革开放时期,石门的“交通梦”随着国家交通网络的扩张而不断升级。
1998年,由铁道部和湖南省政府共同投资42.63亿元修建的石长铁路(石门至长沙)建成通车,这条湖南首条股份制铁路,让石门至长沙的货运时间从3天缩短至8小时。2014年石长铁路复线电气化改造完成,运输能力得到进一步提升。
然而,受限于复杂地形与早期路网规划侧重,石门成为了全省最后一个通高速的县城。
2020年,直到安慈高速石门至慈利段的通车试运营,结束了石门县不通高速的历史,湖南省也实现了“县县通高速”的目标。
此后,石门“路网”不断迭代:二广高速通车串联南北,石门彻底融入长株潭2小时经济圈;安慈高速的通车则打通了东西动脉。石门已形成“十字形”高速骨架。
然而,石门的“交通梦”并未止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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炉慈高速。
2025年9月通车的炉慈高速,串联起了三峡、壶瓶山、张家界的黄金旅游线。投资28亿元的石澧航道整治工程正在冲刺,2026年试运行后,千吨级船舶可直达深圳恒兆工业园,年货运能力达1200万吨,“让澧水重新成为连接洞庭湖生态经济区的黄金水道。” 石门县委书记吴兴国有着这样的期待。
交通通了,发展的路也即将打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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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门柑橘。
一颗果子:从“救命粮”到“黄金果”
如果说路是石门的“动脉”,那么柑橘,就是石门与世界对话的语言。
壶瓶山于石门,不仅仅是一个地理坐标,当北方冷空气南下至此,被山体阻挡;东南暖湿气流在此滞留,形成了独特的“小气候”。
“正是这种‘小气候’让石门柑橘着色均匀、糖分积累充分。”石门县农业农村局柑橘办主任郑家望解释。
这颗小小的果子,承载起石门“引进、适应、创新与走出去”的开放叙事。
明洪武年间,江西移民将朱橘种子带入澧水河畔,成为灾年“济民续命”的口粮,但在漫长岁月里,这颗“救命果”始终“养在深闺人未识”。
直至1949年,全县柑橘种植面积仅1000亩,产量不足220吨。
1960年代,日本无核蜜桔进入石门,石门县委扩建园艺示范场,建成全县第一个柑橘专业生产基地。到70年代末,全县柑橘种植面积已达2.41万亩。
1984年,石门县委、县政府制定经济发展战略规划,确立将柑橘列为重要产业予以大力发展。5年后,柑橘种植面积突破十万亩,石门县成为“早熟柑橘出口基地县”。
至此,石门的柑橘支柱产业初步形成。
“别家的橘子几毛一斤,我的能卖到两块。加上外汇补贴,价格比猪肉还贵。”1985年,三圣乡的橘农高如楚已经尝到了出口的甜头。
这口“甜头”,让石门人第一次真切看到了山外的世界,那时村里的大部分人几乎都种上了柑橘。
但危机不期而至。上世纪90年代末,随着广西、赣南等柑橘产区崛起,石门柑橘因品种老化陷入“增产不增收”的困境,产地收购价一度跌至每公斤0.9元。
倒逼之下的“二次创业”就此展开:换种早熟品系,避开上市高峰;推广绿色防控,建设标准化基地。
然后,石门走出了最关键的一步,打造“石门柑橘”的品牌。于是在2001年,首届中国(湖南·石门)柑橘节应运而生。
“当时可以说是一票难求。”回忆起20多年前的事,龙凤园艺场党总支书记温超放依然记得住每一个细节。
那时的石门仍然较为闭塞,“大家难得能见到那么多的明星,现场很多人都哭了。”人山人海的活动现场,让当时作为安保执勤的温超放都无处下脚。“在此之前,石门几乎没有过这样的大活动。”
更让大家激动的是,这次柑橘节迎来了全国各地的水果商,“在此之前,石门柑橘的销售一直是个老大难的问题。”通过柑橘节,水果商们和橘农建立了联系,“20多年过去,已经成为最信任的合作伙伴了。”
如今,温超放所在的龙凤园艺场790户村民家家户户种上了柑橘,又因为三面环水,一面环山的特殊地形,用当地的话说,这里的柑橘口感更“滑渣”(吃下去顺滑没有渣感)。
温超放随手拿起一颗橘子,10月初的柑橘还泛着青色,一口咬下去带着会微微蹙眉的酸味,“等到了10月底,橘子就会越来越甜,外国人就喜欢这个味道。”温超放说。
此后,持续二十多年的柑橘节活动,让石门柑橘完成了从产品到品牌的蜕变。
如今,石门柑橘已远销20多个国家和地区,带动30万橘农人均增收2000元以上。
全县建成182家柑橘加工厂、192条商品化处理生产线,智能分选线达16条,商品化处理率超75%。一颗橘子的突围,带动了整个县域产业的升级。
柑橘的成功范式正在这片土地延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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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云山国有林场茶园。
2024年,石门县布局“北茶南橘中药”协同发展。北部山区的茶叶产业同步崛起,18万亩生态茶园中,2.51万亩通过有机认证,“石门银峰”品牌价值突破32亿元。
中药材种植也逐步规模化,与“石门土鸡”“石门马头山羊”等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共同构成多元产业体系,带动3.8万农户人均增收5000元以上。
石门人用一颗橘子学会了“自我推销”,也改变了“养在深闺人未识”的尴尬,学会了与市场对话,与世界接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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夹山寺。
一扇门:洞开千年,气息流动的轮转与新生
有人认为石门是通过“路”和“果子”实现了与外界的连接。事实上,“石门”之名,天生就带着开放的隐喻。
东西两座石峡对峙如门,既铸就“楚蜀通津”的关隘地位,也寄托着“开门纳福”的愿望。
清《石门县志》记载:自隋文帝开皇九年(589年)废郡设县,“石门”正式定名,沿用至今已1436年。
自石门定名,到清雍正十三年“改土归流”打破土司割据,再到近现代的开放突围,石门的历史,就是一部“门扉渐启”的变迁史。
清末民初,皂市老河街已初显开放端倪。这座湘西北最早的“移民小镇”,在当时汇聚了100多个姓氏以及百余家商铺。
“这里没有宗族垄断,只有商业规则。”文史学者唐明哲认为,这正是石门开放基因的源头。
但真正的开放,仍然需要时间。
尽管上世纪曾有电厂、铁路等国家项目落户,石门仍难逃“交通末梢、产业单一、人才外流”的困局。直至2010年,农村人口中小学以下学历者仍占四成以上。
转机,来自一系列“气息流动”的累积。
上世纪60年代开始的三线建设,石门磷肥厂、石门电厂等7家大中型企业落户,带来了天南地北的建设者,他们带来的不仅是技术,还有不同的观念与生活方式。
改革开放后,石门主动“推门而出”。2006年,石门经济开发区获批省级园区,为产业落地提供了平台。
石门深知突破发展瓶颈的关键,在于激活产业动能。为此,石门扮演起“筑巢者”的角色。
在湘佳牧业的生产车间里,只有设备机器在有序运行着,这里早早实现了全自动化养殖技术。
湘佳牧业,正是石门“推门”的首批“受益者”。从纳入上市后备库到2020年成功登陆深交所,这家企业让“石门土鸡”飞向全国,更催生出超20亿元的产业集群,彻底重塑了传统养殖模式。
“以湘佳牧业为代表的企业崛起,从根本上改变了石门传统、散养、零卖的畜牧业模式,打造了一个高度一体化的现代产业链。”吴兴国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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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门电厂三期扩建工程。
如今,陕煤石门项目投入12亿元进行超低排放改造;江丰电子先进陶瓷粉体特色产业园即将落地;总投资近60亿元的石门电厂三期扩建工程正全速推进。石门工业正在从“资源型”向“技术型”跨越。
这些流动,最终催生了发展的“质变”。
交通的改善,让高山旅游资源被逐一激活,壶瓶山、夹山、仙阳湖、橘园被串联成线,2024年石门旅游总收入达到了72.99亿元。
石门有着“走出大山”的执念,石门人也是如此。“教育就是他们走出大山最重要的方式之一。”石门县教育局局长李世辉介绍,如今,石门一中高考本科上线率领跑全省,创建41所国家级校园足球特色学校,湘佳永兴学校3000余名学生人人会拉手风琴……石门实现了传统的山区学校到现代智育的转型。
如今,通过立体交通网络的建立,石门20万山区群众告别“出行难”,物流进村入户推动农产品线上销售额年均增长35%。石门成为了真正藏富于民之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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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门橘子红了。
石门的进化,是一幅与山河共生、与时代共振的长卷。
它以山为基,却不为山所困;以水为脉,却不为水所限;以果为媒,却不为果所固;以门为名,却不为门所闭。
澧水汤汤,奔流不息。它流淌在石门的每一个角落,像一个见证者,见证过石门的困顿与挣扎,也正见证石门的从容与自信。
从“偏安一隅”的山区边城,到湘西北的“门户”与“高地”,“石门的进化,并不是偶然。”正如吴兴国所说,“我们始终牢记,地理是基础,交通是支撑,产业是根本,开放是动力。”
这扇千年石门,在时代的推动下,发出厚重而清晰的“咯吱——”声。
那不是终结,而是开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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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红网
作者:肖世锋 王诗颖 王杨 秦楼
编辑:何佳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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